存。

【顾玄武×张显宗】半生 8

文县快要入冬了。夜里北风呼啸而过,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疼。司令部里炉火烧得劈啪作响,顾玄武在被窝里快要睡出热汗,几次三番的把被子往脚下蹬。

梦里隐约听见远处隆隆的雷鸣,顾玄武翻了个身,迷迷糊糊地想,十一月里怎么还下雷雨?

下一秒,他忽然惊坐而起:这不是雷声!

一名副官在这时猛然推开房门,像一枚炮弹那样直轰进来:“司令!外面打起来了!您快先撤吧!”

顾玄武从床上跳下来,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,一边套一边问:“什么打起来了?跟谁打起来了?”

那名副官帮着顾玄武穿衣提鞋,急得快要冒火:“丁旅长!丁旅长领着人打回来了!”

顾玄武脸色一沉,问:“他们有多少人?”

副官手上不停,声音带点哆嗦:“不清楚!不过他们有炮!”

顾玄武气得快要在副官头上打一巴掌:“他们有炮,我们没有?就凭上回把他打的那个逼样,他短时间内恢复不过元气来。你怕个卵!”顾玄武沉沉地一思索,思路渐渐清晰了,也就不慌了,因为慌也没用。

丁大头那个老废物,上回那场夜袭没把他连根铲除干净,他积蓄力量,居然又杀了回来。怪不得上次这仗打得这么容易,原来他留着后招呢。算是他看扁了他!这老狐狸!

幸而老狐狸已到了强弩之末,凭他那个底子,翻上天也翻不出大浪来。不过就是趁着顾玄武防备松散,打他一个措手不及。只要他缓一口气,马上就能反攻回去。

可是老狐狸自己也知道这一点,往死了盯住司令部,把力量全集中在了这里,想要一举拿下顾玄武的命来!


顾玄武把枪别在腰里,急冲冲的就要往外走,副官在后方死命拦腰拖住了他,嘴里喊道:“司令!外面危险!您带着人从后面先撤!”

顾玄武合身一挣:“我撤个屁!参谋长呢?”

副官也不知道参谋长在哪里,但他还是笃定地吼道:“参谋长好着呢!敌人的主要目标是您!您别管了!带着卫队先撤!”

顾玄武气得快要笑,恨不能将挂在自己身上的副官一脚踹到窗户外边去。没等他做出动作,一队卫队已经冲将过来,几乎是挟着他往后院撤去。那名副官连推带搡地跟在后面,顾玄武在这一批人的裹挟中,身不由己地撤出了司令部。他心里也知道这不是自己任性的时候,只要是个长了脑子的人,就知道他这时候应该二话不说地撤离。但是张显宗!他是真不放心!


他跟张显宗刚上战场那年,他们的队伍也是夜里遭遇了突袭,城里城外被炮火烧成一片。他迎着火光穿过弹雨,连滚带爬地往张显宗那跑,果然看见张显宗被困在一片废墟里。四面都是大火,他的张显宗蜷成小小的一团,看见他来了,也只是冲他喊:“我出不去了!你别过来!”

他不知从哪生出了那么大的力量和勇气,火也不怕了,流弹也不怕了,硬是冲进去把张显宗从废墟里面拖了出来。打那以后他就在心里觉得,张显宗是他的了,他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,从此是他的私有物了。再要也不给了,再抢也抢不走了。

夜色冰凉如水,他的心和脸却被炮火烧得滚烫。扯着张显宗撒腿狂奔了一阵,回过头的时候发现张显宗小脸脏兮兮的,眼睛里映着满城的火光,亮得像顾家村夏夜里的星星。

那场景,他现在还记得。


所以他不能撇下张显宗不管。他跟自己发过誓,只要他活着,他就管着张显宗,护着张显宗,现在哪能自己跑了,把张显宗生死不明地扔给丁大头呢!

顾玄武打定了主意,必定要回去。一个卫兵队都拿他没法子。他的小副官不怕他瞪眼睛,仍旧是拼了命的扯着他拽着他,不准他往回跑,嘴里大声的嚷着:“司令您回来吧!他们的目标是您!只要您不回去,参谋长就没事!”

炮弹的轰鸣声带着空气都在剧烈地颤动,说话声音稍小一点都听不见,他把嗓子都喊劈了。

顾玄武心急如焚,还要挣扎,却听见刹那间轰隆巨响破空而来,一枚炮弹刚好落在了不远处。

顾玄武被巨大的气流拍出老远,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得。抬眼望去,他的小副官飞得比他还远,姿态扭曲地横在地上吐着血沫子,是被随炸弹气流飞来的木桩整个砸断了脊梁骨。不知还受了什么其他严重的内伤,此刻连哼都哼不出来,抽搐了两下在顾玄武眼前倒出了最后一口气。

他的眼睛睁着,死不瞑目地望着顾玄武的方向。仿佛还在替这个不听话的司令着急。

活生生的一个人,平日里爱说爱笑,跟谁都好,唯一的一点小毛病就是胆子小,一惊一乍的,老被顾玄武说:“不像个爷们!”说了他也不在意,说完了还笑。顾玄武也拿他没办法。

然而死就死了。顾玄武缓过了那一口气,抽抽鼻子东倒西歪地站起来,低声骂了一句脏话,就打算继续往安全地方撤。军人死在战场上,不是稀罕事情。就像他的卫队,虽然平日里跟他并不如何亲近,但也个个是活泼健壮的大小伙子,此刻也死得不剩几个了。死了,是好是坏,是亲是疏,也全都没了。活下来的人,还得继续活。

只是他明白了,小副官临死前朝他喊的最后一句其实很对。那些人的目标是他,他跟谁在一起,谁就危险。在他自己逃出生天之前,他有可能把任何跟他在一起的人拖下地狱里去。


他清点了余下的卫队人数,决定速速撤离。这场仗打不了多久,只要他活下来,他们就能赢。

这一个死里逃生的小队伍沿着墙根一路奔跑一路躲闪,文县里火光冲天,处处都在激烈地战斗。在一个僻静的街角,他们终是与一队敌人迎面相遇了。

顾玄武的小队已经筋疲力尽,弹药也全不足。司令的卫队,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小伙子,勇敢忠诚,誓要死在司令前面的。然而双方力量实在悬殊,顾玄武喘着粗气靠在一堵矮墙后面,从后腰里掏出最后那只小手枪的时候,心里知道,抵挡不住了。

他自认为是畏死的,然而死到临头的时候反而平静了。回想起这小半辈子,他觉着其实没什么遗憾,这样死了也挺好,也挺值。

只是死在丁大头那个老废物手里,有点憋屈。

还有张显宗,他许下大愿要管他一辈子,往后想管也管不得了。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。


顾玄武把仅剩的子弹塞进弹夹里,做好了最后一搏的准备,却听见墙那边忽然传来激烈交火的声音。他冒头一看,巷口来了一队人,穿着和他一样颜色的灰蓝军装。站在最前面的那人,身姿挺拔,大衣随风扬起,拿枪的姿势手法都熟悉得不可救药,都是他当年亲手教给他的。

张显宗。

顾玄武看见了生的希望,顿时就来了力气。他的枪法向来很稳,子弹射出去,发发都凌厉凶狠。枪声和着枪声,他们很快就占据了上风。

顾玄武眼睛瞄准敌人,手上扣着扳机,身和心都是紧张的。然而他总是觉得,他的灵魂是在上空,和张显宗相视一笑了的。

收了枪的时候,他终于望向了张显宗的眼睛。那人的眼里有浓黑的雾气,藏起了一切情绪。他想冲张显宗笑一笑,然而抬了抬嘴角,终是没什么笑意。不过他的心底,的确是兴奋雀跃着的。

这种兴奋鼓舞着他,迈开大步和张显宗并肩奔逃战斗,丝毫不觉倦意。在一个小巷口,他望着张显宗在夜色中无波无澜的侧脸,大咧咧地道:“这回你救了我一次!”

张显宗正眼都没看他:“我救你的次数还少?”

顾玄武一想:“倒也是。”

张显宗探出头去开枪崩了前方两个小兵,又补了一句:“你救我的时候其实更多。”

顾玄武恨不得把张显宗藏在大衣口袋里,觉得自己天生的就该给他遮风挡雨。太过理所当然之下简直有点不耐烦:“废话⋯⋯”

他的话还有半句噎在喉咙口,又被一声爆炸的轰鸣打断。

一枚炮弹炸在了不远处,直接把顾玄武跟张显宗轰进了巷子里。轰鸣过后,顾玄武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,嘴里不干不净的问候了丁大头的祖宗。他这一夜之内被炸弹轰了两次,却偏偏都在离他稍远的地方爆炸,不至于把他炸成重伤。

他连滚带爬地去检查张显宗,在确定对方没什么大碍之后方松了一大口气。回头望了望死得七零八落的他的兵,他简直不知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。


很快他就确定了,他的运气绝不能算好。在他和张显宗刚刚爬起来的那一瞬,耳畔就响起枪声,在他做出反应之前已被张显宗扑在身下,随后张显宗反手冲着子弹来处开了一枪,爬起来拖着顾玄武就迈开大步狂奔起来。

身后紧紧追着一队敌人,顾玄武边跑边回身还击,跑着跑着他心神猛的一荡,小副官惨死的情形就在他眼前浮现出来,耳边也回荡起小副官临死前那撕心裂肺的喊声:“他们的目标是您!只要你不回去,参谋长就没事!”

是了。他们是冲着一举拿下他顾玄武的命来的。必然会把所能调集的全部力量都用在他身上,不追击致死必不罢休。张显宗和他在一块,其实是随着他,把半只脚都踏进死地里去了的。

张显宗把顾玄武扯进一道门后,漆黑的夜色里只有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喘息。张显宗不说话,顾玄武有一肚子话想说,却又觉得事到如今,无话可说。

沉默了半晌,两个人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。顾玄武小声清了清嗓子,不带情绪地说:“他们肯定不能这么轻易就让咱们跑了。”

张显宗轻轻点头,没有出声。

顾玄武盯着黑暗里的张显宗,太黑了看不清楚,但还是看着:“子弹还够吗?”

张显宗道:“差不多吧。”

顾玄武又问:“还能跑吗?”

张显宗点头:“能。”

顾玄武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下,声音无波无澜:“别跑了,你拖累我。”

黑暗中顾玄武都能感觉到张显宗那不可置信的目光,隔了一会,张显宗清冷低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:“我给你殿后。”

顾玄武干干地笑了笑:“行,那我跑了。”

张显宗没说话,脱力似的仰靠了身后的铁门。顾玄武没犹豫,起身快步外走了出去。张显宗在原地长久地没有动,直至小巷中脚步声渐远,黑夜重新归于静默死寂。他才缓缓地直起身来,抬手摸向了腰间的枪。

那个人走得那样干脆毫无留恋,他还在期待着什么呢?


顾玄武卸了自己腰间的枪,随手扔在了路边。没了子弹那玩意就是一块废铁,是生是死,他只能听天由命了。

临走之前他深深地望了张显宗最后一眼,有些决定做出来的时候,电光火石的,他什么都明白了。

比如,他那隐藏了小半生的,连自己都没发现的,无可救药的,喜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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