存。

【顾玄武×张显宗】半生(番外2)和你

顾家村闹饥荒那年,顾石头刚九岁,张显宗更小,尤其身体底子弱,往顾石头旁边一站,越发显得瘦弱单薄,用顾石头的话说:跟病鸡崽子似的。

顾石头自己长得人高马大,就格外关照病鸡崽子一样的张显宗,比老母鸡还殷勤半分。然而张显宗并不领情。他比顾石头矮半个头,但从来不仰头看顾石头,单把眼珠子往上瞟。一句话不乐意了,直接眼珠子一翻,送顾石头一个大白眼。

连着这两年收成一直不好,日子是一天胜似一天的难以为继。粥越来越稀,天越来越冷。熬到了这一年秋末,大家都力气耗尽了一般,要熬不下去了。

张显宗家是从外地跑过来的,过得更要比别人家格外差些。张家爹娘也曾想过,要不再逃一次吧,反正都有过一次逃难的经历了,再逃一次荒也没什么。

可是往哪逃呢?天降横祸,恐怕各处都是一样的光景。要往远了跑,可这没钱没粮的,怕是还没逃出去,就死在路上了。

对着空空如也的米缸,张家爹娘对坐着叹了口气。张显宗在旁边睡着,假装没听见,转过身去,也在心里叹了口气。

第二天,张显宗抱着小洋瓷盆,站在了顾石头家门口。

顾石头开门的时候愣了一下,把张显宗拽进屋里,问:“咋啦?”

张显宗紧紧地抱着洋瓷盆,指甲在上面抠了又抠,终于抬头说:“我家没米下锅了,能不能⋯⋯”

顾石头没等张显宗把话说完,就夺了张显宗怀里的盆:“能!”说完就往厨房里跑去,从自家缸里给张显宗舀了满满一盆杂粮米,里面还掺着小半盆棒子面,和一点点米糠。

张显宗看着那满得冒尖的一小盆粮食,赶紧摇头:“不要这么多。”

顾石头把盆往张显宗怀里一塞:“给你就拿着!”

张显宗抱着洋瓷盆回家,爹娘都吃了一惊:“怎么这么多!”

张显宗闷闷地说:“顾石头给的。”

饥荒时期,粮食金贵。平常人家能吃上棒子面就不错,何况这里还掺着半盆正经粮食。张家爹娘都是读过书的人,此刻满肚子的话颠来倒去了半天,终于是一句也没有说。拍了拍张显宗的肩膀,回屋把那一小盆粮食倒进米缸里,每天计算利用着吃,也少挨了好几天的饿。

只是顾石头挨了顿好打。

张显宗知道。吃了几天饱饭,然而心里一直怏怏的。出门碰见了顾石头,那小子脸上还挂着彩呢,就急于逞英雄做好汉,捶着胸脯特豪气地对张显宗说:“下回有事还来找我!”

张显宗心里更憋屈了。

八岁的张显宗不能明白遭受的这些苦难——战争和饥荒,意味着什么,他只知道他生活在一个动荡流离的大时代里,这个时代像一股洪流,裹挟着他,也裹挟着所有人,没有人知道会被卷向何方。乱世里的人,是没有前路的。

这股大浪带走了他的爹娘,在那个最冷的深冬。张显宗在村里好心人的帮助下,勉强挖了个坑埋了爹娘。是夜下了一场大雪,大地白茫茫一片,张显宗靠着门框坐着看了一夜的雪,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,终于是赤条条的,一贫如洗了。

当晚顾石头躺在炕上,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。顾老爹在咳嗽,一如既往地嗓门洪亮,更让人睡意全无。顾石头于是一轱辘爬起来,披上棉袄就往张显宗院里去了。

张显宗在门口蜷成一小团,脑袋埋在臂弯里,一动也不动。

顾石头吓了一大跳,赶紧跑过去摇晃张显宗。张显宗像是没了骨头一样,随着顾石头的摇晃东倒西歪,眼睛紧紧闭着,几乎没了鼻息。

顾石头吓得咧嘴要哭,连滚带爬地就回去找顾老爹,进了门张嘴要喊爹,一张嘴却是先溢出了一声哭腔。

哭腔溢出来就收不住了。顾老爹近来身体愈差,夜里颇受煎熬,刚酝酿出一点睡意,就听见儿子在外间嗷嗷地嚎啕。

顾老爹穿上棉袄出来看,只见顾石头哭了个满脸花,嘴里唔里哇啦地连话也说不清楚,只用一只手指着张显宗家的院墙。

顾老爹了然,跟着顾石头快步进了张显宗家的大门。看见张显宗保持着被顾玄武摇晃后的姿态,软绵绵地横在房门口。

顾石头抽搭了半天,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句整话:“他⋯⋯是不⋯⋯是死啦?”

顾老爹没说话,把张显宗抱回自家屋里,指挥顾石头又是烧炉子又是熬米汤,把热米汤一勺一勺地给张显宗喂下去,终于把脸色青白的张显宗灌回了魂。

张显宗一睁眼睛,顾石头一张大脸就凑到近前。那脸上眼泪和着炉灰,横一道竖一道蹭得花里胡哨,然而牙齿白而整齐,咧开大嘴一笑,和他那张黢黑的花脸形成强烈对比。

张显宗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,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口大白牙。好像是形成了惯例,后来这么多年每次也都是这样,张显宗把眼睛睁开,看见这口牙,就知道自己是又没死成,回到这个傻子身边来了。当然,这都是后话。

当时的张显宗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口牙看了一小会,眨巴了两下眼睛,才神魂归位一般又有了生气。缓缓移动着目光,他又看见了顾石头傻笑的脸,和旁边桌上摆的一个小烛台。

“你醒啦?我看见你倒在自己家门口都要没气了,就把你带到我家来了。我爹说你缓过这口气就没事了。你饿不饿了?还冷不冷?⋯⋯你哑巴啦?”看着张显宗长久的两眼发直一言不发,顾石头的表情突然慌了起来:“还是傻啦?你还认不认识我是谁了?”

张显宗没力气翻白眼了。他只是在心里告诉自己:从此以后,要好好活。

顾老爹也希望他好好活,跟顾石头俩人一起,好好活。他被顾老爹留在了顾家,自己家那个小院,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,他平时也懒得回去了。偶尔站在门口往院子里看看,也只是看看。

长大是一瞬间的。尽管他才只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八年。他学会了打架,为了跟其他孩子抢吃的,为了活着。他的胸口憋着一股沉痛的酸楚的力量,无从解释也无处发泄,所以打架的时候格外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。最开始的时候也是吃过亏的,一次一次地被撂倒又红着眼睛猛扑上去,顾石头比划着告诉他:“你这样不对,打架是有路子的。他抓着你肩膀,你就攻他下盘,腿这么一扫,不怕他不倒下。倒下了你就骑在他肚子上猛捶他,别给他反击的机会!”

顾石头自认为武功盖世,事实虽不至于如此,但在顾家村孩子堆里称王称霸是很足够了。张显宗有样学样,渐渐的竟能跟一些比他高壮很多的孩子打成平手。顾石头很欣慰,认为这是名师出高徒。而他自己就是那个名师。

张显宗一直不大言语,也不大笑。打架打输了,再惨烈也不叫苦。等到负了伤回家来,也是一副平静的沉默样子。然而顾石头眼明心亮,一眼就知道出了什么事,往手里啐了口唾沫就往出冲,没过多久,昂着脖子也带着一身伤回来,人没进门就先得意洋洋地嚷:“张显宗!我给你出了气了!”

张显宗往嘴里填着杂面饽饽,听着顾石头扯着锣似的大嗓门,心里挺平静。扭头看着外面皑皑的大雪,心想,春天快到了,明年大抵能有个好收成。

若能这样走下去,年复一年,张显宗想,也没什么不好。

这样的日子终结在了这个冬天的末梢。顾老爹没能熬过这个寒冬,死在了一场肺病上。不同于张显宗的爹娘,是缓缓地一点点地离开了他,如同指间徒劳握紧的细沙。顾老爹似乎是一下子离去的。尽管这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很差,经常在夜里呼哧呼哧地喘得像一只风箱。可他是那样顶天立地的汉子,顾石头的大个子全是随了他。他像是一根坚实的梁柱,给两个孩子撑起了一片小天地,一个家。没了他,张显宗和顾石头彻底成了天地间两个无依无靠的孤儿。

临走前他用干枯的巴掌拍了拍顾石头的肩膀,又扯了扯张显宗的衣襟。浑浊的目光在两个孩子之间流连许久,说了一句:“好好活呀。”

顾老爹一生没什么文化,最深最重的话也就是这么一句,好好活呀。

顾石头红着眼睛,差点咬碎了牙,愣是一滴眼泪也没掉。埋了顾老爹,他在顾老爹常睡的位置上坐了一宿。天光亮起来的时候,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:“张显宗,以后我管着你。”

这话像一个承诺,也像一个誓言。顾石头推开大门,让门外冷冽的空气随着晨光透进来。冬天就快要过去了,也或许才刚刚来临。但幸好,他们还有彼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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