存。

【顾玄武×张显宗】半生11

张显宗不是第一夜做噩梦了。

自从住进这宅子里之后,他就时常梦魇,一次比一次厉害。可从没有一次,让他觉得这样凉透骨髓的可怖。

他知道这绝不是命犯星煞家宅不宁那么简单,也不信那道貌岸然的神棍。可当那老道说出“命冲玄武星”这几个字的时候,从心底涌起的寒意却依旧吞没了他。他死死攥紧了拳头,攥到指尖泛白,才没让自己在夜色中打出寒颤来。

其实是他自己怕了顾玄武,自己怀疑会在这日复一日的周旋里不得善终。那点恐惧深藏心底,一经提点便席卷而来,把他卷进滔天的巨浪里,所想所做全由不得自己了。



那老道惨死的情状丝毫不逊于三姨太太。血肉模糊的身体横在门廊边,头被硬生生撕扯下来,骨碌碌滚到了石阶下。早起扫院子的勤务兵心惊胆战地来到后院,在浓重的晨雾中被那具无头的尸体绊了个跟头,正好与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打了个照面。

张显宗披着大衣站在这么一具尸首旁,缓缓地拧紧了眉毛。身边的勤务兵抖如筛糠。这邪祟的确是厉害,如此耗下去,下场无非是赔上一条性命。

张显宗叹了口气,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吐出一片轻薄的白雾,他轻声吩咐道:“去跟司令说一声,今天就搬回旧宅去吧。”

事到如今,也瞒不过顾玄武了。



宅子里死了个大师,这可了不得。顾玄武一听说就心急火燎的把他叫了过去,劈头就问:“我送你那宅子里有东西啊?”

张显宗并不打算说什么:“其实也没什么。”

顾玄武是个真急了的模样:“你怎么不告诉我呐!”

张显宗其实已经有点怕他这样的热情,铺天盖地的压过来,让他躲无可躲。他说:“都是小事,让司令费心了。”

“这怎么能是小事呢!”顾玄武一拍桌子,替张显宗决定:“得。你赶紧回去拾掇拾掇,领着你那一家子,以后就住我这了。”

张显宗回绝道:“不用,我在城西也有一处宅子。”


顾玄武于是又拍了桌子:“你总离我那么远干什么?”

张显宗实在是想不出离他近的理由,索性沉默。


顾玄武撑着桌子探过身去,带点轻佻的笑意问:“怕我是老虎,能吃了你?”

张显宗也扯起嘴角:“是怕。”

他是真怕,怕自己连皮带骨的,死无全尸。

顾玄武哈哈一笑,往嘴里叼了根烟卷,想起什么似的跟张显宗说:“上次我在薛老板那抽过几根外国烟卷,好像是什么法兰西货,改天我给你弄一盒。”

张显宗仔细回忆了一下,并没想起这个薛老板是谁。顾玄武穿着青缎子马甲,斜倚在巨大的书桌前,手指上的戒指反着耀眼的光。张显宗突然觉得陌生,好像一夕之间山长水远,回忆里的那个人,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了。

顾玄武默然无语地抽了会烟,复又开口道:“今晚留下来陪我喝点吧。”

张显宗摇头:“不喝了,喝多了误事。”

顾玄武挑起了眉毛:“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
以前是我傻,拜你所赐,教训良多。张显宗没表情。

顾玄武看着眼神木然的张显宗,往前探了探身子:“怎么,看你不太高兴。让家里的邪祟吓着啦?”

张显宗扯了扯嘴角:“战场上跑了小半辈子,还怕这些东西么?”

顾玄武说:“我就怕。”

张显宗抬头看他。

“我真怕。”顾玄武的表情带点稚气的认真:“你说你是不是傻大胆啊?我听小赵说你宅子里头闹鬼,还死了个道长,差点掀了饭桌子。不怕你笑话,就在你来之前,我这腿肚子还转着筋呢。”

顾玄武深深地吸了口烟卷,缓慢地吐出一团烟雾,像是在自言自语:“真后怕。要是你出了点什么事,我这⋯⋯”

张显宗觉着心里有点堵,脸上的淡漠闪闪烁烁的就要维持不住。苦涩和慌乱发酵成了不可名状的情绪,让他觉得自己心里有山洪将泻未泻,几近坍塌。

顾玄武笑了一下,在烟灰缸里摁灭了半截烟卷。抬起头对张显宗说:“本来是想请你喝个压惊酒,结果是一场白忙。好家伙,你跟个没事人一样,倒把我吓了一跳好的。”

看着张显宗脸色不好看,顾玄武的话就格外多了些,故意逗着他说话:“哎,那你陪我喝个压惊酒,成不成?”

张显宗想回绝的。话出了口却语气含混了:“再说吧。”

顾玄武挑着眉毛笑了,他知道张显宗一说这话,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。



果然,天擦黑的时候,张显宗还是来了。

顾玄武一看他进门就笑了,伸手从柜子里去拿洋酒,问张显宗:“不走了?”

张显宗在桌边坐下:“不醉不归。”

顾玄武支走了勤务兵和副官,自己摆了杯子开酒瓶,边开边说:“这个酒是真好,上次跟你喝了一次,一直惦记着。”

张显宗道:“你可以找别人喝。”

顾玄武一笑:“跟别人喝不出那个味来。”

张显宗看了顾玄武一眼,看过就算,目光并不留连。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变化着,强大的,浓烈的,从炽热到冰冷,破碎了又腐烂,依然顽强地开出花来。

顾玄武天生的有点人来疯,喝了酒尤其如此,自己一个人恨不得就能演一台大戏。说起来其实带了点孩子性,不像个司令。顾司令平时为了维护威严,不肯将这个孩子释放出来。然而面对着张显宗的时候,顾玄武像是刚从娘胎爬出来一般,一举一动全都天然赤诚。他由着性子满嘴跑火车,手舞足蹈地展望起了未来,一路吹得天花乱坠。差点就能领着张显宗当上大总统了。

张显宗没什么话说,就单是握着酒杯冷眼看着顾玄武。看他杯里琥珀色的液体映着灯光细碎发亮,看他的目光在酒精的麻痹下越来越迷蒙,看他也有血有肉能说会笑的,就是腔子里少一颗活蹦乱跳的心。

有时候,他真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,血淋淋的,就这么安在顾玄武的腔子里,告诉他,你看,我这么疼,有心这么疼。这颗心我不要了,给你吧,你来替我疼。

这样强烈的情感,在他心底蜿蜒生长出带着荆棘的藤蔓,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缠紧了。

酒过三巡,顾玄武似乎是说累了,一只胳膊撑在桌上,微微歪着点脑袋盯着张显宗看,两只眼睛亮晶晶的,笑意从嘴角漫到眉梢,也不知是因为什么这么高兴。

张显宗伸手去拿他面前的酒瓶:“司令醉了。别喝了。”

顾玄武一把扣住了张显宗伸过来的手,握了一下又松开,脸上的笑意更深:“张显宗。”

张显宗答道:“司令。”

顾玄武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似的,目光悠悠荡荡的映着明亮的灯光,半晌之后他开口问道:“多少年了?”

这话问得有点奇怪,但张显宗心里清楚:“我七岁那年跟着父母到顾家村,到现在十九年了。”

“二十年。”顾玄武执拗地说。

张显宗不置可否,顾玄武说二十年就二十年。

“二十年。”顾玄武又说:“我听人说,两个人认识了二十年,那就一辈子都散不了了。”

顾玄武喝了太多的酒,感觉那些酒都变成了血液在他四肢百骸里奔流,把他的心也浸泡得愉悦而且柔软了。

“我娘死得早。后来我爹也没了。咱们两个一起混了二十年。说句不孝的话,张显宗,你在我心里面,其实比我爹还有分量。”

那你以后管我叫爹吧。张显宗这样想。顾玄武懒洋洋地倚着靠背坐着,目光和嗓音里都流淌着醇酒的气息。热度源源不断地从他所在的地方散发出来。这个人就是这样的,哪怕在冰天雪地里也是个天然的小火炉,你靠近他,他就温暖你。一不小心越了界,便会被火焰毫不留情地灼伤。

“我明白。”张显宗最终这样说。

顾玄武轻声笑起来,意意思思地伸手去抓张显宗的手,张显宗不动声色地一躲,顾玄武的手就在桌面上半尴不尬地扑了空。

而顾玄武此刻满腔少年心性,感情在心里悠悠转转地要开出花来,涎皮赖脸地硬是上前捉住了那只手,只觉得仿佛在漫天风雪中看见了归程一般,心里都满了。

张显宗没有再躲,任他握着。听顾玄武关切地问:“冷不冷?再让他们添点柴火?”

张显宗摇了摇头:“不用。”

顾玄武呵呵一笑:“也对,有我呢,要什么柴火!”

张显宗不由得联想他对姨太太之流大概也是这样调情的,肉麻兮兮的下流,听着也有一种别样的温情。

顾玄武的手在张显宗的手上攥了一会,就摸摸索索的不老实起来,一双手顺着张显宗的腕子往上爬,带着一种少年式的欠打的热情。张显宗只觉得烫。

烫得灼人,带着微小的电流,在皮肤底下嗖嗖的往上走。张显宗想缩手,却发现胳膊不听使唤地发僵,奇异的感觉自顾玄武触碰的地方升起,蔓延到整条手臂,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。

人有些时候是会对自己无能为力的。比如在对方亲吻过来的时候咬紧又打开的牙关,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时贴近对方的渴望。弥天的大火吞噬了他,他冷得太久了,以至于没来得及抵抗就束手就擒。这种棋逢对手式的交锋,势均力敌的纠缠,都是他久违又可悲地怀念着的。

冬日屋内空气有些微冰凉,与对方身体的滚烫相得益彰。顾玄武依旧莽撞,热情,张显宗轻轻抽气,回忆起童年懵懂的时候,他的确曾经怀疑过顾玄武是一只小火炉,甚至还在他胸腔里听见过炉火噼啪的声响。

现在他毫不怀疑他再次听见了类似的声音。烈火来源于顾玄武的胸腔,游走于每一寸相触的肌肤,又迸发出更强烈的火光,最终以滔天之势蔓延到张显宗的心里。快感与疼痛相继袭来,他甚至已经分不清那些是来自身体亦或是心。

张显宗咬着牙关闭上眼,觉得自己正险伶伶地吊在悬崖边上,一松手就是万劫不复的死地。

评论(42)

热度(238)

  1.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